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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非洲淘金的“上林帮”-加纳喀麦隆淘金记

  舆论场上,广西上林的农民颇引人瞩目。4年前,加纳政府对他们强力“清理”时,这群在异国他乡的农民,就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而且热度持续不减。当时,人民日报海外版以《华侨淘金“梦碎”加纳明火执仗》为题,报道当地对华人进行“抢光、抓光、烧光”,这让这群身处加纳的农民,至今都感到温暖。
  后来,加纳政府也接纳和认可他们。但进入2017年,随着新总统上台,他们又一次遇到“麻烦”。
  今年6月,《南风窗》记者来到广西上林县调查时,一些农民陆续从加纳返回,或以加纳为中心向喀麦隆、津巴布韦、刚果(金)、刚果(布)、中非、加蓬和俄罗斯等进发。
  富豪们
  上林地处南宁的东北部,是南宁下属的一个县。她是国家级贫困县,尽管距离南宁不到90公里,但至今仍要2个多小时的车程。
  经济上的落后让这座不足50万人口的小县,有远离工业喧嚣的独特静美。但这只是表象,这里的人,内心里一直涌动着对财富的巨大渴望和冲动。
  在上林街头行走,经常发现疾行而过的豪车:保时捷、宝马、宾利、路虎……如果在其他城市,这样的场景不奇怪,但出现在国家级贫困县里,就显得有些扎眼了。这些车主,都有个共同的身份:金农,从事淘金的农民。
  6月10日下午,在位于上林县明智路的广西海之旅旅游有限公司里,董事长韦冰告诉我,在上林,他所认识的朋友圈子中,开保时捷、宝马、奔驰、路虎、玛莎拉蒂等豪车的,大约有30部。
  “我表哥就有一辆100多万元的路虎,表哥在加纳淘过金,现在开始转移到喀麦隆淘金了。”韦冰说。当我问韦冰,“你表哥在县城买了几套房?”时,韦冰说了句:“什么几套啊?买了两栋!”
  “以前,这些村民在国内连辆电动车都买不起,出国用淘金设备赚钱后,就奔驰、宝马地买了。”6月12日晚,在黄明军家里,他告诉我,2012年前跟着他出去的那些人都赚到了。“我也赚到了”,黄明军说。
  黄明军是上林县第一代踏出国门、前往加纳淘金的农民,目前,在上林、南宁甚至国外,他都有多处房产。黄明军说自己没文化,“但胆子大。”
  此话不虚。黄明军4岁时,一个人跑到河边抓蜻蜓,结果掉到河里,是一位村民把他救起。发财后,他给那位村民1万元;9岁时,黄明军爬到支起高压线的架子上掏鸟蛋;12岁,他随妈妈上山砍柴、在集市贩鱼。
  30多岁时,黄明军在南宁搞客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其中有两部发往中山市小榄镇的客车,一月能挣8-10万元。”黄明军说,但2005年,赚了钱的他,开始疯狂赌博,并输掉1000多万元,其中500万元还是借来的。
  为此,黄明军把房子、车子都变卖了,但还是无法还清债务。2005年,他情绪十分低落。
  变化始于2006年。这年,有个上林老乡在南宁坐公交车时,听到别人说非洲加纳地下有很多黄金。这消息后来传到了黄明军耳里,他立马让儿子在网上查了一下,结果发现:加纳是个被称为“黄金海岸”的地方,那里聚集全世界3%的黄金储量,是非洲第二大产金国。
  随后,黄明军花了2万多元请人先行探路,比如:私人能否开采?私人能否持枪?遇到抢匪打死,怎么处理?
  搞清基本情况后,2006年6月26日,39岁的黄明军踏上了加纳的征程。此行,前途未卜,但他没有退路。
  事实证明,黄明军和随后涌来的几拨村民赌对了。很多人把打工或投资赚到的钱,通过地下钱庄,源源不断汇回上林老家。2011年,上林的银行系统曾出现半月内突然有10多亿元外来款汇入。要知道,2010年,上林县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就1.4亿元。
  银行系统的“异动”引发国家层面关注,以为有人在洗钱或从事贩毒活动,并派人到上林调查。后来发现,是上林农民在加纳淘金所得。
  随着大批财富从加纳流回上林,很多人在村里盖起了房子,但更多的人在县城或到南宁买商品房、别墅等,并形成独特的商业现象。“南宁一些楼盘招售楼小姐时,特别要求对方是上林籍,因为同乡好推销。”6月12日上午,在上林县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告诉我,他有个同学来上林出差,晚上,他陪同学出去散步,同学说“上林的楼盘不好卖吗?为什么很多楼盘到了晚上,还是黑乎乎的?”
  这位副局长告诉他,“你不知道,很多淘金的农民买了很多套房,根本住不过来,只好空着,其实都卖出去了。”

  上林人来到加纳
  黄明军是上林县明亮镇街上人,在加纳淘金赚到钱、还清500万元债务后,他很快累积了大量财富,并动员一些亲戚和朋友前往加纳一起淘金。他告诉我,他希望能帮到更多亲友。当然,主要也因为随着他投资的扩大,他也希望得到更多懂得淘金技术的上林人的帮助。毕竟,在雇佣工人淘金和保护自己生命和财产安全问题上,有着乡里乡亲的上林人是更好的选择,但很多上林人害怕疟疾,迟迟不肯前往。
  黄明军发现,说自己在加纳赚到钱,很多人不信,以为他说谎,动员的效果不明显。2009年,黄明军改变了策略。他给他叔汇了3万元,让叔叔在明亮镇街上杀猪、宰羊,宴请明亮街上的所有人吃饭。此外,欢迎其他村的村民也入席。
  此举的目的,今年6月12日晚,黄明军告诉我,“就是想给大家传递一个信号,我黄明军赚到钱了,发财了。”
  这次大摆宴席带来了轰动效果,很多人吃过宴席后,纷纷要求涌向万里之外的加纳。
  高峰时,预计有3万~5万上林人在加纳淘金。不过,到2013年6月,加纳政府大举“清理”时,上林县官方公布的数据是有1.2万多人。
  现年34岁的吴继勇,是明亮镇五里村人。黄明军宴席过后,他跟随同乡去加纳淘金,至今已经在加纳淘金8年,近,他刚刚从加纳返回上林。
  在加纳,上林人凭借独特的淘金技术和工艺,很快富裕起来。其中一些人,开始从打工者向投资者转变,并不断裂变开来。
  上林人在加纳淘金,通常这样进行:
  首先,上林农民在查看地形地貌和山脉后,挖开地表观察土壤和砂层,确认有一定含金量后,他们就向加纳的地主(村庄酋长)租地,之后,上林人负责购买勾机、砂泵机等淘金设备,和酋长合作淘金。
  这个过程中,酋长只需提供土地,上林老板负责提供资金、技术和聘请人员。这样,以土地参股的酋长可分享到15%~20%的黄金。
上林人到来前,加纳的黄金主要由欧美一些大矿公司把持开采,淘金技术在当地呈现出两个极端:一是欧美大矿公司的现代化开采设备,另一是当地黑人的人工挖掘、用铁锤敲打、  然后淘洗等非常传统、原始和落后的淘金方式。上林人的到来改变这一切,使中小的淘金技术得到飞速发展。
  上林县所在的大明山山脚下,有条金脉,在很多村民印象中,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开始在大明山脚下淘金了,有上百年的淘金史。彼时,淘金主要在巷贤和明亮镇的万嘉、九龙、甘六等村子。
  6月12日,上林县县志办主任樊守辉给我提供的资料显示:1958年至1980年,上林全县农民依靠传统采金方式,就已交售给国家11024两黄金,产量高出现在1959年,达1840两。
  1986年,分布在明亮、巷贤两镇的淘金矿井,约有800个。由于滥采导致农田破坏、环境污染,当地屡次开展整顿行动。
  1990年,上林县基本刹住了乱挖滥采之风,但上林人没有因此止步。
  1992年起,一拨拨上林人转而上东北谋求发展,继续在黑龙江开启了他们的淘金生涯,形成了上林万名金农闯东北的格局。
  当时在河床开采的淘金行为,对当地土地、环境破坏很大。2004年,黑龙江也开始整治了。涌向东北的上林人,再次“退潮”,直至黄明军发现并开拓了加纳的淘金设备市场。
  在加纳,上林人带去的淘金设备—砂泵机,是上林农民首创的。当地农民在使用挖沙机中,改造和创造了这一设备。砂泵机的到来,使他们在加纳的淘金效果更高,非洲人对中国人带来的这些设备刮目相看。
  “不要小看农民的这些土设备,在2010年至2012年,连续三年,这些小矿采金的总产量每年都超过欧美等大矿公司在当地的采金总量。”6月14日下午,刚刚从加纳回到南宁的苏震宇告诉我,“这也为后来的被打击,埋下伏笔。”苏震宇是加纳-广西上林商会的秘书长,也是早到加纳淘金的那拨人。和黄明军一样,苏震宇也赚到了。当然,还有没赚到,甚至是负债的。不过即便赚到,代价也是巨大的。

  暴富背后
  甘六村的杨世亮,有着近20年的淘金史:上世纪80年代,他在明亮镇淘过金;1992年至2004年,他到黑龙江淘了12年金;2016年5月4日,他又跑到加纳淘金,并于今年4月从加纳返回上林。
  回到上林,潜藏于他体内的疟虫发作了,他患上疟疾。41度的高烧持续了好几天,这让53岁的杨世亮有些吃不消。
  幸运的是,和非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上林人,这些年一直倒逼上林医院在救治疟疾方面拥有丰富经验。住院9天后,6月10日下午,杨世亮终于出院。这天晚上,他让儿子杀了两只鸡,并拿出一壶又一壶他自酿的陈年米酒和我畅饮起来,“9天滴酒未沾,憋坏了!”杨世亮说起他的淘金故事。
  杨世亮说他没赚到钱,因为以前在上林、东北的淘金产量都不高,而非洲,他又去得太晚。而且能否淘到足够多的黄金,这要看运气。
  但对因淘金而发财的人,杨世亮不羡慕,“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加纳的气候也决定了那是个疟疾横行的国度,九成以上的上林人来到那里,都患上疟疾。由于医疗条件差,又身处森林,来不及救治就使一些村民丧生加纳。
  森林里还有蛇和其他野兽出没,当地黑人走路都背着马刀,一是用于开道,另外是对付蛇咬。
  当然,与应付悍匪袭击和抢劫相比,这些危险都算不上什么。当他们将掏出的黄金拿去销售时,途中有时会遇到匪徒手持AK-47步枪突然从原始森林里窜出来,逼停载着黄金去交易的村民。有时,悍匪直接包抄村民居住的工棚,抢走黄金。类似的遭遇已不是什么新闻。杨世亮遇到过,吴继勇也遇到过。
  6月11日下午,吴继勇告诉我,有次,他和老乡开车去卖黄金,途中有一木头横过路面拦截,他猛踩油门硬冲过去。身后随即传来子弹打在车身上的“噼里啪啦”声,吴继勇说,“就像打仗一样。”
  财富的话题让黄明军情绪高昂,毕竟欠下的赌债,都还了,还让他积累不少财富。6月12日晚,在上林县城的一个小区里,我在和黄明军聊天时,他把我拉到窗边,指了指窗外不远处的一排排旧楼说,“对面这些房子都要拆掉,地我已买下,也就安置问题和业主谈好,准备开发房地产”。而当晚我和他聊天时所在的这个楼盘,也是他早前开发的。
  不过,谈到在加纳淘金的代价时,他情绪有些低落。“在加纳跟我干的人中,死4个,伤2个”。黄明军说,“有2个是被抢匪开枪打死的,他们都是我的堂侄,不过20出头。另外的2个是患了疟疾,来不及救治死掉的,还有2个是被抢匪打伤的。”当然,抢匪本身也有死伤,因为加纳允许私人持枪,所以一些老板也会购买枪支来防身。
  过去11年,因疾病或抢匪导致上林人死亡的不少。“应该有两三百上林人死于非命”。黄明军说,具体数据你得问问苏震宇,他可能更清楚。
  和其他农民不一样,苏震宇毕业于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他会说英语,所以一些村民在加纳遇到需要沟通的问题,会找他帮忙或办理死者火化等工作。6月14日见到苏震宇时,他告诉我,死亡的情况他也没有统计过,但经他手办理的死亡证明,“有这么厚!”—他比划了一下说,“经我手的近200人,所以过去11年在加纳的非正常死亡,至少有两三百人。”
  加纳是很多上林人发财的人间天堂,但也是很多人和很多家庭噩梦开始的地方。

  暴富之后
  何况,在加纳赚了钱的,不一定能存下钱来。
  对赚了钱的农民而言,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眼光通常也不会放得很长远,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尊重人性、放松了对自我的束缚。正如苏震宇和我说的那样,“赚到了,能不能存下钱来就很关键了。”
  一些农民赚到钱后,以为好日子就这样持续了,所以赚到钱后,就去玩、去赌博。
  黄明军没再去赌博,因为他在国内曾有过惨痛的教训。
  从金农转型的角度看,不少金农在加纳打工赚了一些钱后,就和别人合股一起购买设备投资矿井开采。吴继勇就是这么做的,但他运气不好,投资开采没多久,在2013年6月就遇到了加纳政府的“整顿”。那次“整顿”,他的工棚被烧,设备被抢,人员被抓。而且整顿只针对中国人,不管有证无证都抓人,这在当时引发舆论强烈反弹。整顿中,一些富翁一夜变成“负翁”。 其间,国内一些不了解当地法律的媒体,也起推波助澜作用。
  其实,加纳的法律是允许他们国人开采25英亩以内的小矿,但加纳人没有资金、技术和设备,上林人有,两者就一拍即可了。而对这种合作开发模式,当地的法律是空白的。
  “共同开发、合作共赢,没有违背商业规则”。苏震宇说,“我们没有拿枪去逼人家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不是去掠夺,相反在合作开发中,我们高薪请了很多黑人,还教会他们技术。”
  在苏震宇看来,中国人,特别是上林人的到来,对加纳影响非常大,首先中国人带去了勤劳的习惯,中国人几乎是生病之时,才是休息之日。同时,中国人还给加纳人看到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勤劳可以致富”的理念和行动。
  此外,上林人在明亮镇购买设备后,通过广州、深圳的港口发往加纳,带去了设备和技术。与此同时,中国的三一重工、柳工、徐工的挖掘机和各类机械设备,开始以加纳为突破口,打开西非市场。而此前,在加纳垄断挖掘机等设备的,主要是美国的卡特和日本的小松挖掘机。
  “上林人的到来,使得加纳进口的中国设备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超过美国和日本等大公司在当地十年进口的总额”。苏震宇说,“这是犯了众怒呀,这也是2013年6月引发对中国小矿井整顿的根源所在。”
  此外,上林人到来以后,围绕着淘金和相关的产业,解决了当地数万黑人的就业,主要还在于中国人给黑人很高的待遇,“工资是一些大矿公司所给薪酬的数倍,青苗补偿费更是这些大矿公司的几十倍。”苏震宇说,所有的这些,都在加剧着欧美大矿公司的运作成本。所以真正的“斗争”到来的时候,对这帮没有知识和文化的农民而言,是非常残酷的。
  这样,这帮身在加纳原始森林的农民,不仅要面对蛇、野兽和疟疾等各类疾病的威胁,还要面对持枪悍匪的突然袭击,面对欧美公司巨头的联手绞杀。当然,也要提防同胞间的尔虞我诈。
  总之,黄金很好,诱惑也很大,但布在黄金周围的,是一地的荆棘。
  种种复杂的遭遇和挑战,也逐渐让这些身在异国他乡的农民,不仅学会了关心黄金在国际市场的走势,也关心加纳的时事政治,关心加纳的总统选举和总统的反对派,关心中国是否足够强大以及未来国际局势的走向。
  这是传统舆论场之外的,黄金海岸上更为真实的“上林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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